十年前，王石是全民偶像，那时，他亲手设计的公司治理结构，被认为是中国资本市场的典范；他白手起家，又不当大股东，退出管理层，爬珠峰游学国外，被看成是现代企业家的榜样。

也就过了十年，还是那些事，还是这个王石，他的公众形象怎么就彻底变负面了呢？他到底冒犯了谁？

功成名就，指点江山，这是一部分公众对商界领袖的期望；功成名就，低调做人，这是另一部分公众对商界领袖的要求。公众人员总是要得罪一些人。

一帆风顺时，前一部分人占据舆论上锋；出言不慎时，后一部分人就占领舆论主流。在舆论场上，大众不过是借他人话题，消解自家心中块垒。

“你为富不仁，炒高全国楼价，还限制员工为地震灾区捐款？”

“你爬山泡妞不务正业，还自命为企业家的榜样？”

“你借老丈人成功上位后抛弃结发妻子，还娶了年轻漂亮的明星？”

“你个管家的想炒当家的，落难了才想跟小股东讲情怀？”

……

公众把公司控制权争夺战简化为企业家个人道德的臧否，背后就是一条：凭什么你爬山泡妞还天天赚眼球，我苦逼敲键盘还被老板骂成翔，我不爽！

但凡企业家上了社会新闻版，就是在给自己找敌人；上了时尚版，就在给自己拉仇恨；到了频频上娱乐版的时候，就离死期不远了。

宝能在罢免王石董事职务的提案时，用了最可笑的理由：“常年脱离工作岗位，仍然获得万元的报酬”。可就在半年前，宝能刚刚成为万科的第一大股东时，还口口声声说要维护王石的旗帜，尊重管理层的工作。难道这笔帐，宝能刚刚才算清吗？

万元能干什么？这么多年，王石就算什么事不干，为万科做代言人的价值，也不止万吧？万科能够在政商两界纵横、能够招到顶级高校的新人、能够以低成本融资，这个形象代言人的价值何止万？

虽然这个理由是为了挑动小股东对万科管理层的不满，其实也是很多白手起家的企业家的真实心态。

这些老板们不“脱离工作岗位”，不是不想，是做不到。

王石在50岁的时候就退出企业的直接管理，此后十多年，这个“最轻松、最潇洒”的董事长不务正业，可留下的管理团队却让公司市值涨了十倍。从管理效率上说，比牢牢统治着公司、忙得焦头烂额的对手们，高了不知道多少倍。

所以，王石对宝能式老板的直接蔑视，彻底冒犯了他们。你看看，连“不打考勤”这种理由都出来了，他们真是恨王石恨到骨子里了。

在宝能事件之前，万科曾多次获得“最佳内部治理上市公司”的荣誉，今天，它又被说成“严重涉嫌内部人控制”的公司。

产权不清、内部人控制是国企的老毛病，过去几十年，经济学家们一直把清晰产权作为企业改革的终极目标，于是有了上市公司这种大家都觉得很先进的产权制度。

这么多年下来，大家开始尊重产权了。不错，可大家的理解似乎又回到清朝那种东家和管家的关系上来。

有人说：股东就是老板，管理层就是给老板打工的，老板要换掉你，你就得鞠起屁股让人家一脚踢走。

有人说：创始人只在企业发展初期有用，到了一定阶段，就会阻碍企业发展，该出局就得出局。

有人认同万科的管理，但认为制度比一个企业重要，如果放任万科的管理层无视大股东的权益，无疑会动摇产权制度。

但大股东从来就不是天使，A股的大股东掏空上市公司的例子还少吗？

所以美国优秀的企业普遍实施AB股权制度，同样的股票，管理团队的投票权更高。

这其实又回到一个老问题上，到底人才重要还是资本重要。可惜，很多人还是相信，钱比人更重要。

王石为了捍卫万科的企业价值观，冒犯了姚老板的尊严，也冒犯了傅总的利益，还失去了舆论的支持，这场股权争夺战，最终被媒体歪曲为反对“内部人的控制企业”的“大股东维权战”。

王石“不欢迎民营企业”的傲慢言论，激怒了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，但这些愤怒的声音，也同时放大资本的傲慢。

流行的说法是：枪杆子里出政权，资本就是枪杆子。现实的情况是，如果没有合伙人制度或AB股制度，管理层从来就没有战胜过资本，就算是乔布斯当年，也是被苹果股东扫地出门的命。

宝能买万科的钱，就算都是负债，也是实实在在的股份。这个江湖本来的规矩是谁的股份多，谁的话语权就大。

但王石不吃这套，直接打脸，直接怀疑这些钱的来历。试问，进入资本市场上的钱，有多少经得起追问呢？

原来以为谁的股份多，谁就可以当老大的各路资本大鳄们，被王石这个落后于时代的“老炮儿”激怒了。不搞臭这个人，下次还怎么混？

资本终于露出了真面目，尊重企业家让位于资本炒作、企业战略让位于股价短期走势，现代企业文化让位于老板“家”天下和国企“官”文化……

“炒股炒成股东”是段子中的“四大傻”之一，可见，小股东一认真就输了。

所以估值虚高的A股市场，99%的股民是投机客，只在乎短期股份波动，对上市公司的长期发展根本不关心。

有一位持有万科股票的股民说：“我欣赏王石，但万科的股价不涨，他就得滚蛋，我不喜欢宝能，但他能让股价暴涨，我就欢迎。”

在万科股权之争中，王石成了万众唾弃的家贼，宝能成了万众欢呼的英雄。

有几个小股民能计算出万科重组案的利益得失？大家一致反对，是希望水能更浑些，股权争夺战越激烈，万科的股价短期才越好看。

我们想一想：姚总关心万科吗？他真正关心的是宝能自己；傅总关心万科吗？他真正关心的还是华润的利益。真正把万科当成亲儿子的，其实只有王石和万科的管理层。

对于持股不超过几个星期的小股民们，王石挡了他们的财路，就是一种冒犯。

你早就该死了，在你放弃了40%股份的时候，在第一次“君万之争”因为对手的愚蠢而获胜的时候，在你盲目相信自己设计的股权结构的时候，在你做“最潇洒”的董事长而没有假装很忙的时候，在万科股价长期低迷而无所作为的时候……

在权力的游戏中，讲情怀的王石不值得同情，但他所冒犯的那些敌人们，更不值得我们的掌声。

我们只看到资本玩家翻云覆雨，管理团队成为谈判桌上被牺牲的棋子。

我们总结出的经验是：马云式的对契约精神的践踏是生存之道，王石式的理想情怀终将被洗牌出局。

资本市场不讲情怀是对的，但这就是我们期待的结局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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