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芬，生闽中，幼好文，兼习武，爱远游。丙子入北大经院。丙辰秋，渡海至合众国，受业于芝城赵先生门下。八年学成，东归香港，执教城大。偶有余暇，辄撰文导片，上山下海，探僻寻幽。

前言

自嘲体力很糟的业余登山者，登高揽胜六载，尝登顶数峰。于她而言，向外的攀爬高度，也是向内的自我探寻。

W=王一鸣

L=林芬

W

我知道您爬过很多山，您觉得给您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哪一座啊？

L

很难说某一座，因为我觉得每一座都会让我记得很清晰。真正会觉得开始把爬山当成一个嗜好要长期去做，要从乞力马扎罗开始。

印象最深的是登顶的那天，我之前走的一直很好，体力也很好，团队也很好，但是到了冲顶的那天，我会发现没走几步我就特别特别困，因为我们冲顶一般是凌晨开始，要么是午夜十二点，要么是两三点。我就发现犯困，眼睛睁不开了，我就一直以为这个是因为我们出发太早我没睡够，其实后来才知道这是高反的表现。之前我在藏区，我知道头疼是高反所以我不害怕。但是我不知道说嗜睡，因为脑部缺氧，也是高反的表现。很明显我和我的团队拉开了很大距离，我不能拖我团队的后腿，所以我们就分开，我的教练就跟着我，其他三个人先走，我当时走了全营地的最后一名（笑）。走到大概太阳快出来的时候，我很感激我的教练，因为在我前面还有一个女生也出了状况，她的教练一力要劝阻她往回走。我听到她的教练对她说：“这座山不是你能做的事情，你该下去了”。后来我的教练也跟我说他作为我的向导有责任告诉我，我是可以送你安全回去的。我愣了一下，我在想我走了六天了，最后一天就登顶了，毕竟还是想着登顶的，因为花了那么多时间了，而且我体力上不觉得很累，我就跟他说我很想爬这座山，再给我点时间。

我教练特别好，他看我那么坚决，对我的体能也是有判断的，所以他说“没关系，如果这是你的梦想，我帮你一起实现”。所以后面十个小时他没有说过一句打击我信心的话，他只告诉我，“我怎么走，你怎么走”。所以后面其实是身体适应高反的时候，非常机械的，他迈左脚我迈左脚，他迈右脚我迈右脚，跟着他那个节奏，要把自己的节奏调整好，让心脏保持一个非常平稳的状态，一定要有自己的节奏，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，其实后来觉得生活也是一样，要按自己的节奏走。我迈得每一步，都在心里默念“乞力马扎罗”。

等到我登顶的时候，大家都还在顶上等我，所有人看见我登顶的那一瞬间都哭了，主要是我的向导也哭的不行了。你要知道什么时候你要坚持，当然后面的经历让我知道，更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什么时候放弃。

Mt.Kilimanjaro，乞力马扎罗山

W

很多人觉得登山就是自己花钱找罪受，像您刚才提到的会有高反，要请向导，还有要进行训练，饮食上也不好，既然这么苦，为什么会喜欢上这项运动啊？

L

我觉得这是很多没有爬过山的人的感觉，但是这也不是一项适合所有人的运动，每个人喜好不同。当你找到自己很喜欢的事情，这种看似很苦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很有乐趣的事情。其实我不是专业爬山的，我在每一个团队里都是theweak。可能在学术圈子里我爬的相对多一些，但跟真正玩户外的这群人比起来，我的水平是很差的。但我觉得爬山的好处是它不阻碍我去爬，因为你真心喜欢做这件事的时候，你会发现你自己因为喜欢迸发出来的能量真的是很大，我自己都还蛮惊讶的怎么到了这个年纪开始玩爬山。

最开始认识登山是在大学，北大有山鹰社（北大的登山社团），那个时候我是很羡慕他们，他们有非常严格的体能训练的标准，当时想都没有想，没有去参加他们的报名，因为我觉得我达不到。到了后来我觉得有两个喜欢爬山的原因吧，一个是香港的空间可能有一些小，所以你会渴望去外头寻找更大的空间。第二是你真正开始爬山的时候，你会觉得那是你真的想做的事。其实爬山真正的乐趣不在于登顶那一瞬间，但是那个乐趣是在之前准备的过程就开始，你会产生好奇，会开始做研究，你就去看当地风土人情，这座山的历史，其他人先前是怎么做的，其实这个过程很开心的。

在过程中当然会有很多艰难困苦，有一些可能是我承受得了的，有一些可能是超越我目前水平的，那你要做一个取舍。所以体力体能上会有一些辛苦，但是心理上还是开心的。

W

刚才您提到爬山里会遇到很多困难，您觉得到爬山里最大困难是什么？

L

体力跟心智的成熟度吧。对于我来说，体力的要求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大的障碍，因为我体能并没有那么强，所以我的教练也会跟我说你要选择适合你的山。

爬山让我学会谦卑，你会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什么状态，外界环境是一个什么状态，体能对我是第一步的障碍。你会去看，尤其爬那些高海拔的山，平均年龄大概都在四十五岁左右。太年轻的小朋友呢，你体能上会比年长者有优势，但是在山上高海拔会有高反，所以其实爬山很重要的一点也是你心智的成熟度。因为一旦有了高反，根据经验你会知道怎么去应对它，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爬高海拔的人相对年龄会更成熟一些，那当然有需要买装备的经济基础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。但我觉得你在山上怎样去面对各种困难，你心里要足够成熟。尤其是遇到突发状况，是继续上走还是等待，这些事情其实和体能是没有关系的，在山上心理成熟度很重要。

W

除开您刚才提到的登山遇到的困难，我们都知道登山是一件比较容易发生危险的事，您有过山中遇险的经历吗？

L

目前还好。这个跟预先准备也有关系，但是到了山里，山里的小气候你是完全没有办法预料的。目前我感到有害怕是在东南亚，马来西亚最高峰，Mt.Kinabalu。因为他山顶的那段全是岩石，我当时大概十一月去的，是一个雨季，都是光滑的岩石，技巧好你是可以上去的，但是对于我和很多普通人来说，是需要借助绳索的。但那个绳索在于水中浸泡后非常滑，当时有一段我怎么都上不去。中间有一段手打滑了，本来是两个手抓绳子，一滑就成了一只手抓绳子往下滑了一下，当时我愣了一下，因为我知道那只手也松了我就下去了。所以当时那一瞬间，我体会到害怕是什么感觉了。

Mt.Kinabalu,京那巴鲁山

W

新闻上也有很多登山的人喜欢寻找前人没走的路段走，最后被困，很多社会力量（大量人力，直升机等等）去救援，很多人会感动于救援人员的艰辛，也会有人评论是公共资源的浪费，您觉得呢？

L

这个就回到我刚才说的爬山需要心智很成熟，你要细看这些具体事件，爬山教会我的你要对自己，对环境都有一个清晰认识。你要知道什么样的路径是在你现在的能力范围内可以走的，什么是不能的。好像我们很多人都会喜欢体会飞的感觉，但我们不是鸟，从楼上跳下去一定会死。所以每一座山之前，我自己会做详细研究，我要知道路上安排是否合理，气候条件是怎么样的，有可能遇到什么危险。很多我看的新闻我觉得这些驴友是对自己的生命不尊重，对自然也不够尊重。第一你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，一旦你不负责，还可能会害得很多人为你丧命，甚至不止是浪费资源，因为去营救你的人都负风险。当然有些时候天灾发生那是超出你预测的，一定有风险，但要对风险做一个评估，要对自己有足够认识，对自然有足够的认识，我觉得这才是负责任的爬山态度。

W

您在博客里描写登山经历时，日出经常是不可错过的一环，您在京那巴鲁山经历里描述那是一种最美的奖赏，但高山之上的日出大同小异，您爬过那么多山，看到日出还能感受那种最初的欢喜吗？还是慢慢沦为一种形式性的打卡？

L

当然不是（笑）。每一个山，每一个日出都不一样，而且说实话，这个不是我的职业，我绝对是theweak的。我也不需要爬山证明什么，而且爬山的每一步，我很难用言语来形容，你必须自己去体会。很多人会觉得爬山很枯燥的，因为有一些风景是不变的。可你走的每一步，你不仅在体会外在的风景，你也在向内看，看你自己的变化，你在不同海拔的状态，哪怕外界的景没什么变化，其实你自己内心都有在变化，每一次我看到日出的时候真的都很感慨，没有一个日出是一样而且这种不一样。多少是因为日出不一样，多少是因为你自己不一样，其实两者都有。所以十天前的你，一个月后的你，一年后的你，我不相信你看到的日出会一样的感受。

Mt.Aconcagua,阿空加瓜峰

W

您爬厄峰（厄尔布鲁士峰，欧洲最高峰）时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描述“厄峰的最美一刻，却是从山顶下撤的时刻。”大家一般将登顶，一览众山小的时刻视为最美，您给出了另一种很有意思的最美之处的说法，可以具体聊聊吗？

L

我记得当时很有趣，我也是我们团队里最慢的（笑）。当时上山的时候我看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非常紧张的一种状态，非常努力的，会觉得我有一个目标，虽然有向上的东西，可是也会有辛苦。可是当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，我再看所有人，我会觉得为什么每个人都在笑，因为最后一百米，所有人都知道登顶不是问题。所以有多少是因为他们变了，有多少是因为我自己变了。你上山下山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
当然山顶那一瞬间感触真的是，你知道云层下就是欧洲，几千年的历史都在你脚下，那种豪迈，跟天地沟通的逍遥自在就出来了。所以我觉得自由自在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才有意义，很多人有了自由却不自在，所以这个自由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自由。但如果你没有自由，你也很难有自在，如果你天性是向往自由的时候。所以我上山的一路是我想要这种自由的时候，这种自由只有遇到你在下山时的那种自在才有意义，因为下山那段我走的非常放松，一旦你那种很自在的状态出来了，你会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在笑。其实有一点点唯心，但确实是我自己的感觉。我真的觉得我有一种自在的感觉，所以我第一次感觉到光有自由是不够的，你怎么样用那种自由让自己达到自在的状态，你前面所有为自由的努力才有意义。

Mt.Elbrus,厄尔布鲁士峰

W

您刚刚提到自由，自由是一个很宽泛的词，可以聊聊您在登山里感受到的自由吗？

L

自由是，你可以把它跟某件事情联系在一起，但我说的自由是一种生命感的状态，你会觉得自己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会很努力为它做，不受太束缚，不是我们现实层面上提的自由，比如财务自由，制度自由等等。我说的是一种你发自内心向内看的，是一种生命感的东西。

W

似乎您登山遇见很多的人，您能聊聊您遇到的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人吗？

L

不是一个人。对于我来说最感激的人是我的团队，可以让我这种普通人也做一下英雄梦。因为没有这些向导，挑夫的帮助，像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看到山上的风景，所以我对这些人非常的感谢，尤其是挑夫，他们生活非常艰苦，而且我们上一次都知道有风险，人家长年累月这么走，也是拿命在陪你。所以我运气很好，每次碰到的向导团队也都很专业，很负责任，也是让我目前爬的山都很顺利的原因。

W

那和您一起爬山的人呢？

L

跟我一起爬山的人呢，我觉得不管你之前是什么状态，最后只有两种可能性。因为到了五千米你整个人的身体状态是不好的，我觉得那个时候是看人本性的时候，你是什么样子的人就完全显现出来了，有些人爬完一座山你知道这是一辈子的朋友，因为你看见真实的样子，有一些人可能我不愿意跟他再交往了。我觉得山真的是一面镜子，不仅让你更看清你自己，也更看清别人。

W

登山似乎带给了您很多对生活的感悟，“爬山就如生活，很多时侯，你能做的就只是等待，耐心地等”，“山川也好，人生也罢，每一个下坡之后一定有一个更美的上坡在等待，专心走路就好了”。您觉得这些是在爬山安静状态中领悟到的，还是在生活中的哲学在爬山中发现可以印证？

L

我觉得两者缺一不可，你一辈子待在山上或山下你也体会不到这个状态，所以为什么说这个是一个也仅是一个爱好呢，我觉得它让我能进能出，在山下我有我要尽的责任，可是山下的这种思维很多时候你会觉得陷在里面跳不出来，那么爬山就给了你一个跳出来的过程。

我觉得山上的每一步很累，但精神上是很愉悦的。当你面对所有艰难困苦的时候，我是觉得山上领悟到的这些东西对我山下生活很有帮助，很多技巧性的东西你可以一时去学，我需要了我去学就可以，但是关于这个眼界和思维的东西，你需要有生命的体验，你体验到那种生命感之后，是跟你一辈子的，那这种东西并不是你上一门课你就能学到的。这种生命的感悟，境界眼界，是需要很多的经历去堆出来的，而且潜移默化需要时间。我觉得爬山教会我的更多是生命感的东西，而这种生命感的东西，不管山上还是山下都有用的。山上山下每一天都是修行，生命的每一天都用得到。

W

这些东西对您也是一种塑造？

L

我觉得我自己受益很多。你生命的状态会不一样，你反应到生活层面的东西也不一样。生活层面的很多细节，因为你生命内在的不一样，你怎么去处理这些细节的方法和手段就会不一样，你看待生活中也会不一样。这也就是我说的，你有了自由，还要回到生命中有自在才可以。

W

您在描述爬厄尔布鲁士峰的时候提到嘉央师傅每日为您诵经，朋友们接机送机，家人凌晨准备的菜肴，有没有想过放弃,不让亲人朋友那么担心？

L

其实这份担心一直都有。我相信你也一样，你不去爬山来香港读书家人担心会一直在那，只不过很多细节的东西我们注意不到，太多的东西我们takeitforgranted（理所当然），我们习以为常看不到。因为去爬了一座山，他们的这种在意你看到了，因为你回到家凌晨一点钟一打开门看到一桌菜，说实话在山上会想念人间美食，我甚至做梦会梦见清蒸鱼（笑）。你心里的感动，你会明白家人对你的爱一直都在，只不过在那一瞬间你看到了，给了更多注意。所以你说这种朋友对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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